吴敬琏：制度安排决定科技发展

　　（50人论坛·北京）在近来关于“科教兴国”的讨论中，人们对于我国高新技术产业发展缓慢的原因，有着很不相同的认识。有些人认为，过去数十年我国政府发展高新技术产业的基本路子是正确的。这就是在政府的统一规划下，充分发挥自己能够最大限度地动员资源并集中地加以使用的优势，将大量人力物力投放到需要发展的技术门类和生产事业中去。过去的发展情况之所以不如人意，是在组织实施中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只要我们改进实施的方法和加大投入的力度，就能够在今后打开局面，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我不大同意这种意见。
　　
　　在我看来，中国高新技术产业的发展之所以出现问题，正好是由于这种由政府组织、靠政府投资、按照政府的规划发展的路子与高新技术产业本身的性质不相适应。高新技术产业的特点，是在诸种生产要素中，作为知识载体的人力资本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因此，对于高新技术产业的发展来说能够充分发挥人力资本的积极性和创造力的经济制度、社会环境和文化氛围才是至关重要的。
　　
　　为了讨论这个问题，读一读美国学者A·萨克森尼安的《地区优势：128公路地区与硅谷》可能会给我们一些重要启示。环绕大波士顿的128公路地区和以斯坦福大学为中心的硅谷是美国两个最著名的高技术产业基地。尽管它们开发的技术是相近的，而且在同一个市场上活动，但结果却是前者逐步走向衰落，后者却蒸蒸日上。原因何在呢？《地区优势》的作者令人信服地证明，发生这种差异的根本原因在于，它们存在的制度环境和文化背景不同。他指出，硅谷的优势在于它的有利于高新企业发展的制度环境和文化背景；而128公路地区由兴盛而转向衰落，却是由于它未能改变不利于人们创造力发挥的制度因素和文化传统。
　　
　　从初始条件来看，128公路地区的新技术产业诞生在新英格兰地区，那里是美国最老的工业基地。该地区的新技术产业主要依托麻省理工学院（MIT）等古老的名牌大学。二战期间，MIT的教授和毕业生们在华盛顿主管军事技术研究的机构中确立了自己的显赫地位。这种地位显然对128公路地区高技术产业在40至50年代的兴起发挥了重要作用。硅谷地区的工业虽然也受到战时国家科研基金和军事定货的恩惠，但是它所在的加州毕竟远离首都。这种初始条件形成了各自的传统：MIT以政府和成熟的大公司为导向，而斯坦福大学则着重为小企业提供重要机会。
　　
　　从企业模式上来看，128公路地区的大公司具有分散的自给自足的组织结构，使他们偏重于在企业内部孤立地进行技术改进，而对市场信息的重要性往往孰视无睹，并且在实验和学习中缺乏自由全面的讨论。硅谷的创业者们则摒弃传统的企业模式，它们力图把企业建成不存在等级差别的共同体，使每一个成员都把共同的目标转化为自己的个人追求。大多数公司让职员拥有一定数量的公司股权。以上这种机制使得人力资源从128公路地区源源流向硅谷，尽管后者的房地产售价远高于前者，但却丝毫没有影响自己的强大吸引力。
　　
　　从文化传统上来看，128公路地区的新英格兰传统使这里等级森严、僵化、保守，而硅谷则不理睬繁文缛节，它造就了一批勇于进取和敢于冒险的人。任何等级制度这在里毫无意义；企业也采用灵活的工作制，人们倾向于不拘小节，这种随意性使他们得到共享理念并迅速行动的机会。硅谷的信息传递速度比美国其他任何地方都快得多。变化是硅谷地区最重要的文化特征之一。
　　
　　对于我国政府领导人和地区发展规划制定者来说，由这种比较可以得到的启发是：高新技术产业蓬勃发展，并不取决于政府的组织科研攻关的能力和公共资金投入，而是依赖于人力资本潜力的充分发挥。因此，主要的注意力应当放到创建能够充分发挥人力资本作用的经济体制、社会环境和文化氛围方面去。具体而言，主要有以下三点：第一， 支持一切有创业能力和愿望的人创立自己的事业；放手发展民营企业；把目前大量存在的产权边界模糊、政企职责不分、附属于行政机构和事业单位的经济单位改造成为真正的企业。第二， 建立游戏规则，保护包括知识产权在内的财产权利，确立能够保证公平竞争和优胜劣汰的市场环境。第三， 摒弃中国传统文化中某些不利于人潜能发挥的评价标准和落后习俗，努力营造宽松、自由、兼收并蓄、鼓励个性发展和创造的文化氛围，从而焕发人们的聪明才智，为高新技术产业的发展作出创造性的贡献。

（《财经》杂志, 吴敬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