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广州外语外贸大学的演讲中关于不赞成抵制日货的说法，据说引起很大争议。反对的意见是什么我没有看到。不过我想大部分可能是出于误解，只要大家都从理智出发，看法会容易一致起来。

 

    首先要说明几点，免得引起不必要的争论。第一是买不买日货是每个人的自由，谁也无权干涉。我的讨论只不过是作一些理性分析，大家看看有没有道理。第二是我完全赞成批判日本军国主义，但是要把日本军国主义和日本平民百姓区分开来。战争的错误由战争罪犯负责，和日本百姓无关。事实上日本老百姓同样是战争的受害者。二战时日本军队打不过美国人，从赛班岛和冲绳岛撤退时逼迫普通老百姓跳海自杀，各有几千人被害。美军一周内几次轰炸东京，炸死烧死十多万人。更不用说两次原子弹先后死了差不多三十万人。这些人绝大部分是无辜的。即使那些来到中国杀人放火作恶多端的日本军队，也是受了日本军国主义的欺骗和逼迫。如果他们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我想他们宁愿在家里安居乐业，也不愿意到中国来害人害己。所以我们批判的对象必定是日本军国主义，而不是日本人民。如果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互相仇视下去，那么天下就永远不会有太平日子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也不是我们所希望的中日关系的长远前景。

 

    但是日本军国主义是必须批判的。占主流地位的日本政界并没有对二战原因作出深刻分析和认识，他们作过道歉（日本首相田中角荣首次访华时在人民大会堂说，侵华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了“麻烦”，这不是用词不妥的问题），但是没有谢过罪。只要日本政府一日不认识自己的错误，我们就应该不断地批判他们，而且是联合日本人民一起针对日本军国主义来批判，他们才是日本人民受罪的罪魁祸首。要让全世界人民都明白，人民之间是没有矛盾的，掀起战争的是极少数战争罪犯，是纳粹主义和日本军国主义。其实，自古以来大部分战争都是统治者挑起的，他们制造出战争符合正义的似是而非的理由，并且培养国家至上的道德观：报效祖国是人生最崇高的目标；为祖国捐躯是最光荣的事业，为祖国而死重如泰山。这些观点可能是正确的。当国家受到侵犯，抵御外侮时它是对的。但是完全不适用于对外侵略或者并非为了保护自己的战争。日本侵略中国就不属于保护自己。日本士兵打仗非常勇敢，不怕牺牲，发明了神风突击队自杀飞机这种战争方式。并不是他们的国家被侵犯了，而是被这套似是而非的军国主义，国家至上的理论所误导。世界各国人民，尤其是日本人民，都要高度警惕盲目的爱国主义可能造成的巨大祸害。二战时有少数日本反战人士，在极其危险的环境下从事反战活动。他们被视为卖国贼，但是他们才是真正的爱国者，因为他们卖的是被军国主义所控制了的，残害人民的那个“国家”，他们爱的是由平民百姓主导的真正的日本国。

 

    日本政府和日本人民对二战的看法也并不都一样。日本政府的官方立场是不大愿意承认战争的侵略性质。但民间则认为战争是日本挑起的，而且对中国造成了巨大伤害。尤其是曾经到中国参战的老兵，他们中不少人亲自来到过去到过的地方，对曾经犯下的罪行忏悔。更多的人虽然没有亲身来到中国，但忏悔的心理是一样的。他们用各种方法表示悔过，或者从事中日友好活动，或者帮助中国募款，照顾中国留学生，甚至免费为中国人打官司。在中国如果有人免费为日本人打官司，恐怕会被人骂死。

 

    我经常坐车路过天安门，注意到天安门城楼两旁写的大标语。右边的那条写着“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团结起来干什么？没说。这条标语是文革时候就有的。那时候恐怕是为了解放全世界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无产阶级兄弟。现在谁也不会相信这痴人说的梦话。我经常在想，要不要团结起来？团结起来干什么？现在我有了答案，就是反对那些煽动民族仇恨，用各种似是而非的理由鼓动战争的政治家。一个国家的人民团结起来是不够的，一定要各个国家的人民团结起来。一起反对那些过去的和现在的战争贩子。各个国家的人民要彼此响应，目标一致，战争才能够防止。能不能做到？看起来还很不容易。因为几千年的国家至上，忠君爱国，为国捐躯光荣的传统思想深入人心（这一点中国人和日本人差不多）。所以“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的口号还非常重要。它值得我们为之奋斗一辈子。

 

    然后再说抵制日货的问题。为什么要抵制日货？应该是为了批判日本军国主义，把事情说清楚，特别是帮助日本人民弄清是非。并不是为了要故意损害别人；更不是为了伤害自己。可是抵制日货既不能把事情说清楚，又不必要地伤害了双方，既伤害日本的企业，又伤害了中国的消费者。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方案。我们知道，人际关系中判断是非的标准很多，往往叫人不知所从。有一个比较简单的道理，即从行为中对人对己的利害后果来判断。利人利己最好，损人损己最坏。另外两种情况，损人利己和损己利人，前者道德上最坏，但对社会未必一定坏。如果损人极小而利己极大，而且可以人人适用，全面推广的话，对社会是有好处的。(举一个例子，飞机上的座位靠背可以略为向后倾斜，虽然侵犯了后排人的空间，但就全体而言，所得大于所失) 后者道德上虽然高尚，如果损己很大而利人不多，则对社是有害的。

 

    损人损己最典型的是恐怖分子自己身上绑了炸弹去炸别人，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这是我们反对恐怖分子最主要的理由。不管恐怖分子的主张是对是错，这种行动方式肯定是错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理由似乎也很充足，也错在损人损己，没有人得益。文化革命造成全社会痛苦的极大化。斗地富反坏右，斗老干部，斗知识分子，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几乎把一切人用各种理由都斗了。斗别人的人到头来也没逃脱得了被人斗。有谁得到了好处？恐怕没有。就是最最热心于此的那位发动者和领导者，是否得到了心理上的满足，怕也未必。（别人对此无从判断，只能从一个正常心理的人来猜测。我们不否认有极少数心理扭曲的虐待狂）那时候把大部分大学都关了，不让青年人上学，不让教授教书。有谁得到快乐了吗？恐怕谁也没有。这一切错误的根源，就那个损人不利己的阶级斗争学说（其实这谈不上是什么学说，只是一种主张。因为有一些专事吹捧的人把它捧成为学说）。抵制日货虽然事情很小，但是性质上是损人损己，对谁都不利。所以我不赞成。当然，抵制日货是一件小事情，和恐怖分子所作所为不可同日而语。抵制日货并不犯法，买不买日本货每个人有选择的自由，而伤害别人是犯法的。

 

    按理说，正常人不会损害自己，更不会通过损害自己去损害别人。奇怪的是这种损人损己的非理智行为不但在个别人身上会发生，像恐怖分子那样，而且会大规模地动员起来。国家内部的例子就是文化革命，国家之间的例子就是战争。这种非理性行为是人类发展的重大障碍。如果没有这种非理性行为，死的人会少得多，财富会多得多，社会更和谐，人民更幸福。是什么导致这种非理性行为的？值得我们每个人深刻反思。意气用事可能是一个解释。马路上两个素不相识无怨无仇的人，因为一点小事，忽然恶言相向，拳脚交加，最后导致严重后果。这样的事并不少见。事后反思，觉得自己鬼迷心窍，干出了使自己后悔的事，可是后果已经造成，后悔不及。我看抵制日货一事，当然是小事，但是从性质上看，也是损人损己。如果这种心态不调整，说不定将来酿成大事。

 

                                                        2005-12-27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