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50人论坛

    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改革之所以能够迅速推动，很重要的原因是有一个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这个讨论让中国社会产生了一些共同的观念，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由此形成了推动改革的合力。

    中国改革走到今天，面临瓶颈。为了突破瓶颈，我认为需要有新的思想解放运动。新的思想解放的关键是，我们要搞清楚：国家存在的目的是什么？政府运转的目标是什么？

    一段时间以来，某些政府部门打着保护国有资产或者让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的旗号，做什么事都名正言顺，普通民众也觉得理所当然，这是很荒唐的事。实际上，无论从经济学或者是政治学上，没有任何一种理论对这种观念提供支持。

    我们要政府干什么？正常状态下，政府的目标应该是最大化全民的福利，而不是最大化政府控制的资产。孟子讲“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现在好多人把这个观念倒过来了。他们没有把全体民众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而是把国家控制资源和税收的能力放在第一位。这种观念如果不能在政府和社会大众中澄清的话，好多改革都难以进行。

    要推进改革，首先要对政府存在的目标有一个新的认识。其次，与此相关的是，国有企业在这个目标下应该处于什么地位？简单地说，我认为所有的企业，国有也好，外资也好，民营也好，都应该平等竞争。只有通过平等竞争，才能把经济蛋糕做大，使全社会从中受益。但实际上这是很难做到的。

    我们看一下中国企业500强的统计，有些情况很有意思。比如能进入前15位的企业基本上都是资源垄断型企业，其中包括牌照资源、号码资源这些在市场准入方面的垄断。这500家企业赚的全部利润的47.4％是来自前十家企业，而这前十家企业全是垄断型企业。所以我的第一个判断是，资源垄断是中国企业目前进入500强行列的最重要因素。

    我不知道进入中国500强的企业有几家敢说，是靠自己的核心技术进入500强。根据373家企业的样本统计，中国500强企业的研发费用占销售收入的比例是1.05％，只有106家企业的比例超出2％。而在摩托罗拉，这个比例是10％左右，在微软，更是高达20％到30％。这些数字值得我们思考，它反映出中国大企业的形成过程中，技术创新只起到了微乎其微的作用。

    现在的国有企业，特别是垄断部门，赚那么多钱以后社会得不到回报。也就是说我们的国有企业投资的资金成本是零。如果私人买股票，或者放债，有一个预期回报，例如每年是10％，达不到的话你可能不愿意。但是，你看我们的国有企业，特别是大的集团，几百亿、上千亿的利润，没人跟他要，这是很可怕的。它没有财务方面的约束，要消灭竞争对手的时候就可以不惜代价。

    但随着中国经济更多地融入世界经济，中国企业在国际竞争中面临着很大的危险，这些危险表现在：第一，我们的资源垄断拼不过别人的核心技术；第二，我们的成本优势拼不过别人的品牌优势；第三，我们的生产能力拼不过别人的供应链管理能力。这几句话加起来，基本可以看到中国企业面对国际竞争的前景。

    比如我们的银行业，原先有很强的垄断性，但现在改制以后，外资银行开始进入，购买我们的银行。不光如此，在其他很多行业，外资企业都愿意出很高的价钱买中国企业。本来中国企业可能值10个亿，但他愿意出15个亿、20个亿来买。为什么？因为对他来讲，能够消灭本地的竞争对手，多花点钱也是合算的。所以我看，在今后一段时间，中国的很多优秀企业都面临着被外资企业收购或控股的局面。

    五年以后，当我们再统计中国企业500强的时候，还有多少企业是真正的中国企业？这是我担心的问题。一般人可能只觉得摩托罗拉、惠普这样的品牌是外国品牌。但实际上，在很多领域，比如我们的三大汽车制造企业，大部分卖的是外国企业的产品。从这个角度看，中国企业500强中的企业，相当一部分不是真正的中国企业。

    按这个趋势发展，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就是我们在全世界的分工体系和产业价值链中，将处于价值分配的最低端。也就是说，未来我们创造财富的“重量”在世界经济中的比例，将远远超过按照价值计算所占的比例。或者说，未来中国GDP的增长，会远远超过GNP的增长。这意味着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生产出来的财富，很大一部分并不属于中国人。

    我们看到，2005年我国有110多家企业新进入500强，其中相当一部分是通过政府重组实现的，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否则的话，中国企业要进入世界500强就太容易了。如果我们把全中国的企业合并成一家，那肯定是世界500强的第一名，但那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我的建议是，以后国资委在合并企业的时候，要像发达市场经济国家一样，有一个独立的反垄断机构来审查，这种合并会给消费者带来什么影响？给市场竞争和技术进步带来什么影响？如果会给全社会带来不利，这种合并就不能进行。现在我们的国资委可不受这个约束，如果它想合并下面的几家企业，没有人可以约束它。按这个规则，如果把中国移动、中国联通合并成一家，把中石油、中石化合并成一家，肯定对国有资产增值有好处，因为这样就没有任何竞争了。

    但实际上，国家存在目的不应该是最大化国有资产。如果国家的目的是最大化国有资产的话，我们现在应该把所有的行业，包括修鞋的、卖菜的都由国家垄断起来，这样的话国有资产增值就容易多了。但这对全社会有什么好处呢？没有！只有损害。所以说，必须对国资委的功能定位重新思考。否则的话，一些部门打着让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的旗号，什么政策都可以出，而这种政策往往会对全体民众的利益造成很大的损害。

    所有这些，反映出一个更深层的问题，就是国家作为企业所有者与公共管理者之间的角色冲突。中国古代就有好多理论，讲政府不能进入商业，如果它进入商业，就一定会与民争利，这是不可避免的。从现在的情况看，如果仍然要保持政府对企业的所有权，公平竞争是不可能的。即使我们幸运，碰上没有私心的管理者，公平竞争仍然不可能；假如他有私心的话，公平竞争更是天方夜谭。

    我想提醒大家，现在兴起的国企招聘经理人改革是走不通的。我最近参加了一次国企经理人的评选，发现很有意思。在评选的时候，有八个评选委员，这八个人里面有好几个是这个公司的同行竞争对手——就好像中国移动的人来为中国联通公司选经理，你说他怎么选？是选一个好的还是选一个差的？这完全是套用以前选干部的模式：既然选干部，同类型的干部都来评价一下。但用在企业招聘上，就变成了一件很荒谬的事。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有权招聘国企领导的人，并不能真正代表国企所有者的权益。要解决这样的问题，必须加快产权制度的改革。

    我还特别强调一点，如果政府机构方面没有大的调整，这些问题很难解决。简单的说，上个世纪80年代为什么改革能够快速推动？因为有一个相对独立的体改委。这个体改委没有传统的部门利益，对其他政府部门的决策是一个抗衡的力量。那时候，比如计委、财政部、外经贸部等部门要出台政策的时候，中央领导会听听体改委的人怎么看，这就是一种抑制部门利益的力量。而现在，基本上每个部门出台政策就是做一个汇报，领导听一听就完了，没有第三方的修正。这样一来，每个部门出台政策都在最大化自己控制的资源和权力，长此下去，对国家的发展是非常危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