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高兴今天又能跟大家一起在这个非常重要的讲坛上,探讨同样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关于收入分配问题,刚才梁(优彩)先生也说了,现在是全社会,从政府到老百姓都非常重视的问题。然而,问题提出来不难,如何解决却是一个非常值得深究的问题,而且也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在进入正题之前,我想先给大家讲一个小故事。
在1828年,也就鸦片战争之前的十几年,当时英国非常强大,如日中天,号称“日不落帝国”。但是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同时也出现了很多像马克思、恩格斯所描述的社会问题,严重的贫富分化就是其中的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今天所处的形势也非常类似,就是贫困人群的医疗问题。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当时英国的医疗条件也越来越发达,但是由于社会两极分化,穷人在当时的现代化医院里看不起病,看病难是当时英国的一个非常重大的社会问题。那时候英国还是小政府,按照亚当–斯密的理论,小政府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因此,一些有理想的人,或者叫早期的社会活动家们,就开始探讨各种不同的模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其中有一个叫威廉–马登斯的年轻人,他在伦敦最贫困的地区办了一家医院,这家医院采取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就是穷人看病不收费,这在当时是一个非常轰动的现象,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穷人看病不收费,医院怎么维持呢?主要靠慈善捐助,而且医院本身也是低成本运营。到了1848年,也就是英国用大炮轰开中国大门的那个时候,这家医院进入鼎盛期间,每年在医院里接受治疗的病人达3万人。但是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这家医院一度也碰到很多困难,到1920年的时候几乎破产,于是开始收取一些费用,病人力所能及的交一些费用,能交多少就交多少。这种为贫困人群提供免费医疗服务的模式,尽管遇到了一些困难,但是它种下的“种子”,或者说它开拓的这条道路,最终促使英国在二战后成立了世界第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免费公共医疗系统。到目前为止,在这套系统之下的所有英国公民都能够得到免费治疗,只交很少的钱。最近,据网上报道,明年中国要进行比较大的医疗改革,其基本方向就是按照英国的这套体制来做,也就是建立社区服务和家庭医生两级医疗服务网。这些都起源于英国的那个小小的免费医院,这家医院从1948年以后由英国政府资助,现在叫做“皇家免费医院”,是最大、最好的为人民提供免费医疗服务的医院之一。欧洲的许多国家,包括亚洲的国家,像印度,大体上也都是按照这套思路来建立本国的医疗系统。在不久的将来,可能在座的各位也能亲身体验这种医疗服务,因为中国的医疗改革也将按照这个思路进行。
这个免费医院的实验对我们有没有启示呢?不仅对于医疗改革,对其他领域的改革有没有启示?今天我想从这个问题出发,探讨一下我们怎样缓解目前非常严峻的收入分配问题。我想讲三个问题:第一,收入分配、支出分配和财富分配这三个概念要分清楚;第二,要换一个思路来解决收入分配问题,缓解贫富不均的重点在于帮助贫困人口,要帮助贫困人口,从支出的角度入手相对比较容易一些,怎么做?这是第二个问题;第三,要防止富人搭穷人便车的现象,这个现象是在我们目前的社会里是普遍存在的,不但对穷人不利,对富人本身也不利。
收入分配、支出分配和财富分配
收入分配问题已经成为社会上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中央也把收入分配问题当成目前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来加以解决。中国曾经是世界上收入分配最平均的国家之一,在30年前,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的基尼系数非常低,零点二几,现在一般认为中国的基尼系数已经达到零点四五,甚至更高,如果把补助计算进去,那就是零点五几。在短短的二三十年里,收入分配差距拉得这么大,这不但对人们的心理是一个巨大的冲击,而且会产生很多的社会现象,这些问题如果不加以解决,未来的发展可能难以持续。因此,解决收入分配问题已经逐步形成了全社会的共识。但是我们同时也应该看到,收入分配问题的解决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是一个长期的任务,我们不可能再回到30年前吃大锅饭的时代,因为我们已经受过大锅饭的苦。在座的各位可能还比较年轻,你们没有见过,像我和梁(优彩)先生这一代都知道,现在很多人看起来非常浪漫的那个时代,实际上存在的问题比现在多得多,买一盒火柴要票,买一块肥皂要票,买任何东西都要票据,过期作废,要一项一项地去买,那种痛苦是你们想象不到的。过去的那种平均主义人为地压抑了人们的创造力,人为地压制了社会的生产力,由此造成了所谓的“收入分配的均等”,这条路肯定走不通。我们周围有一些国家还在继续走这条路,他们也碰到了极度的困难。
那么我们怎样既保证一个让人们都能够发挥主观能动性的、社会能够快速对市场做出反应的机制,又能够实现收入分配均等呢?应该说,这在全世界还是一个难题。在过去的二十年里,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不仅在中国,实际上全世界有很多国家的收入差距扩大的情况都在快速恶化。在过去,一个新产品、一项新技术要通过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才能真正进步,才能真正形成生产力,而在计算机时代,四、五年内某种产品的劳动生产率就翻十翻。有一位经济学家说过,任何一种技术,如果它能够把劳动生产率提高十倍,对整个社会将会产生巨大的冲击。大家想一想,中国这几年出现的很多亿万富翁,很多都是五年前、十年前还在中关村像没头苍蝇一样瞎转的年轻人,但是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迅速积累财富,成为亿万富翁。而过去你要建一个工厂,一个螺丝钉一个螺丝钉地生产,要出现一个百万富翁、千万富翁,那需要多长时间的积累?现在计算机集成电路每18个月就更新,宽带技术每12个月就更新,在这样快速的技术变化中,财富迅速积累,要实现收入分配的均衡将更为困难。因此,这是一个长期的、艰巨的过程。但是,贫困人口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他们正在温饱线上挣扎,可能吃了上顿就没下顿,他们迫切需要解决这些问题。所以,我们现在要找出一个能够快速解决问题并具有可操作性的办法,这是我们的当务之急。
解决收入分配的问题的工作重点要放在解决贫困人群的问题上,因为如果从最基层的问题做起,可能在短期内见不到效果,会造成社会不稳定。要解决贫困人群的问题,我们要从不同的角度来考虑,包括收入、支出等方面。不仅收入存在不均衡的问题,实际上支出也可能不公平或者不均衡,每个人的消费是不平衡的。还有一个角度,从财富的角度来看,每个人的财富也是不均衡的。我们要从各个角度来看待不公平的问题,由此找出新的思路。财富分配的差距是最巨大的,其次是收入的分布,相对稳定是支出,一个人可能很有钱,但是他的支出不会比穷人多很多,有的人可能没有那么多存款,没有那么多房子、汽车,但是他还是会满足自己最基本的需求,要吃饱、穿暖。因此,现在有很多学者把目光放在相对比较稳定,而且又是人们最基本的需求上面,也就是从支出的角度来考虑缓解收入差距问题。
要扶贫,就要知道谁是穷人,就要有贫困线。根据目前我国的标准,年人均收入低于686元的叫做贫困人口。而在国际上,一般来说是1天1美元,但是对于这个标准有很多争论,是1天1美元的收入,还是1天1美元的支出?这是有巨大差别的。举个例子,在中国,如果按照1天1美元的收入来划定国际贫困线的话,我们现在大概还有八千多万的贫困人口;如果按照1天1美元的支出来划定贫困线,我们现在还有一亿三千万的贫困人口。国际上比较普遍的是用支出的标准来划定贫困线,国际上通行的对中等收入国家的贫困标准一般是1天2美元的支出,如果按照这个标准,中国目前大概还有五亿左右的贫困人口。国际上之所以从支出的角度来定义贫困的标准,就是因为支出对人们的影响最大,是人们必需的。支出的变化相对比较少,比如在农村,如果发生自然灾害,那么农民当年的收入就很低,但是他们有积蓄,他们的消费并不是那么低,从短期来看,这部分人不能叫贫困人口。
从支出的角度来解决收入分配问题
对贫困人群来说,支出是最主观、最重要的,吃饭、穿衣、住房等,都是以支出来体现的。要解决贫困人口的问题,想办法减少他们的支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增加他们的收入更紧迫,更能直接帮助他们。
政府可以向贫困人口提供补助,比如低保,北京市对于月收入低于300元人民币的家庭提供低保,但是要真正解决贫困人口的问题,仅仅依靠低保还有很多问题。如果家里有人上了大学,或者有人病了,那么靠低保是交不起学费或医疗费的。对于困难的家庭,如果有人上了大学,政府可以提供补助,甚至让这个学生免费上大学;如果都采取补助的办法,有的家庭孩子上了大学,有的没上,政府不可能都按照孩子上大学的标准提供补助。因此,从政府操作的角度来说,补助贫困人口的支出更容易解决问题,而且相对来说比较容易操作。
具体来说,目前几项特别重要的支出,比如教育、卫生、交通、住房,还有人们最基本的水、电、热的需求,我们都可以采取一些特殊的补助方式。现在如果一个孩子考上大学,不管家庭状况如何,学费差不多是一年五千块钱,而实际上每年国家对每个大学生的补助是七、八千人民币。现在不管你的家庭状况如何,只要孩子上了大学,政府都提供七、八千人民币,你自己交五千块钱人民币,这就造成了贫困家庭的孩子上大学难。农村的基础教育在今年和明年达到免费教育之后会好一些,但是城市还没有实现免费教育,对于城市的低保家庭来说,即使孩子上初中,他们也会感觉非常困难,如果对这些学生提供免费教育,这就能够直接地解决他们的问题。在很多国家,像美国,他们对于家庭困难的学生,只要你达到了录取的标准,一般来说他们会通过奖学金的方式让你获得免费教育。
同样,卫生方面也存在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贫困家庭来说,即使把现在的医疗费再降低一些,他们还是付不起,对他们我们可能就要采取免费医疗。有一些国家,包括一些比我们穷得多的国家,像越南、印尼,他们都有免费的医疗卡,贫困人口看病可以免费。
对于水、电,现在炒的比较厉害,水价、电价要提高,暖气的价格也要提高,这些对于贫困家庭来说都是巨大的负担,但是对于富裕人家来说,多几分钱的水价他不在乎。真正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让贫困人口少付水价,甚至不付,其他人付正常的水价,这就是直接地补助贫人。
为什么要从支出的角度来解决问题呢?成本更低。贫困人口要上学,要治病,如果都提供补助,那要多少钱才够?如果向这部分人提供免费的教育和医疗,就解决问题来说,相对而言,成本更低,更好操作,而且还能够动员更多的社会力量参与。比如,我们让医院整体降价比较困难,但是反过来说,让医院给10%的贫困人提供免费医疗,或者低价医疗,医院是负担得起的。同样的,自来水公司和电力公司如果把价格降得比较低,那么公司就无法生存,反过来,如果仅对贫困人价格提供较低的价格,它们是愿意参与的。我们可以通过社会力量提供公共服务,让社会力量更多地参与这些活动,而不至于严重影响他们的正常运作。
防止富人搭穷人便车的现象
目前我们很多措施是以穷人的名义来制定的政策,但是到最后穷人没有得到太多的好处,而富人却搭了便车。比如说学费,大家都说学费高,上学难,五千的学费对一个贫困生来说太多了,一个农民家庭每年才600块钱的收入,他们要生产五年不吃不喝才能供一个孩子上大学。但是,有很多富裕家庭,他们的孩子在上中学的时候,家里请的家教都不止五千块钱,可能大学的学费是他们教育支出中最便宜的一项。如果我们为了解决贫困人口的问题,把学费降下来,这种做法有什么弊病呢?那就是我们的大学不能发展,因为大学的发展需要一定的资金,如果国家不给补助,学校只收这么点学费是办不下去的,规模不能扩大,质量也不能提高。
同样的,像汽油,现在中国的汽油价格相对来说还是比较低的,香港是我们的三倍,印度的人均GDP连中国的一半都不到,它们的汽油是我们的两倍,但是我们的汽油不能提价,为什么?只要汽油提价,出租车司机就赔钱,农民也用不起汽油,但实际上在马路上开车的大部分人并不一定是穷人,这就出现了一种富人搭穷人便车的现象。对于富人来说,它们占到便宜没有?从短期来说,是占了便宜,但是从长期来说,是吃大亏占小便宜。因为对于富人来说,他们需要是更好的服务,现在有很多富人,甚至一些中产阶级,都要把自己的子女送到国外去上学,支付高额的学费,就是因为在高内上不了学,或者觉得国内高校的质量不够高,国内的高校由于发展乏力,它们只能提供这种水平的服务,得不到高质量的服务,人们就得把子女送到国外去。为什么有的城市经常停电、停水,就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投资,我们的电价、水价太低,我们的无水处理价格太低,这就造成了现在没有足够的供给,无法保证优质的服务。对富人来说,他们需要的是优质服务,为此他们愿意多出一点钱,但是由于搭便车的政策,富人表面上占了小便宜,实际上吃了大亏。
因此,我们要补助穷人,而不要补助全社会,只有这样,我们的社会服务才能进入良性循环,服务水平才能逐步提高。我在一开始谈到,三十年前,我们要什么没什么,买盒火柴都要票,就是那种低价的政策,大锅饭的政策造成的。这种低价的政策看似是穷人帮助穷人,实际上既没有帮助穷人,还阻碍了社会的发展。所以,我们在解决收入分配问题的时候,一定要防止走向过去平均主义的老路,我们可以直接补助穷人,而让中产阶级和富裕人群按照正常的价格来购买服务,这样我们的社会才能走上良性循环。
当然,我们也要特别小心,如果补助穷人的方式走得太也远,到最后也会不能自拔,世界上有不少所谓的福利国家到最后都陷入一个泥潭,陷入一种僵局。所以,从支出的角度来说,补助穷人是一个好的方式,但是真理往前多走一步就会变成谬误。这种方式走得太远会出现什么问题呢?
首先,福利陷井。也就是说,我们的社会会变成一个福利社会,变成一个培养懒人的社会。现在一些欧洲国家的国民吃福利可以20多年不工作,工作几个月之后他就辞职,去吃劳保。在一些国家,这种福利政策还具有某些政治背景,也就是说,一些政治家为了取得选民的投票,他会承诺扩大福利,以此来收买人心,这样的话,福利会越做越大,最后变成福利陷井,整个社会不堪重负。
第二,出现“边缘人”的问题。所谓“边缘人”,政府规定了一个贫困线,处于贫困线以下的人得到补助,上学免费,看病也免费,比这个贫困线稍高一点的人没有得到任何补助,他们的收入可能只比贫困线多一百块钱,但是他们没有得到任何补助。这就会产生一个边缘人的问题,他们会觉得很难受。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采取梯度性的补助方式,但也不能把补助方式设计得过于复杂,因为这涉及到对贫困人口的界定,谁是贫困人口,谁不是贫困人口?这本身也是一个很难搞清楚的问题。
第三,直接补助可能会造成一些浪费。
第四,政策因素的影响。在很多所谓的民主国家,政治家把福利政策作为吸引选票的一个手段,这样就会把福利陷井做得越来越大,这都是一些风险。
但是这些问题实际上在很多国家都找到了基本的解决办法,或者说大体上解决了这些问题,包括福利陷井、边缘人的问题,很多国家已经有了一些很好的做法。尽管有风险,但是风险并不是不可逾越的,相对的,对于一些技术性的方式,我们完全可以用拿来主义的方式来做。
总结一下,现在要解决收入分配的问题,我们可能要改变一下思路,从补助全社会转到专门补助穷人;要加强从支出的角度来帮助贫困人口;要发动整个社会来参与;最后,要防止过度的补助以至于陷入福利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