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正在进行新的货币试验。看世界,欧美日本央行控制的基准利率几乎全为零;看中国,货币供应远超经济增长的日子卷土重来。如此“货币喷射”(monetary emissions,德国总理默克尔的用语),究竟会给经济带来什么影响?
读到的多数评论,都认为没有什么大不了。反正物价指数还在跌。失业情况虽没有准确统计,但沿海接单出口工业还是负增长,那可是中国就业的重点所在。财政收入呢?高于经济增长一倍的好日子结束了,今年前几个月还呈负增长。给定此种局面还将延续,即便国内投资、消费两旺,专家们还是认定“年内不可能出现通货膨胀”。6月10日,蒙代尔甚至在央视说:“中国需要更具扩张性的货币政策,要想达到这个目标,美联储和中国人民银行都需要增加货币投放量”——即使央行不对这位鼎鼎大名的诺奖得主、欧元之父言听计从,一般的估计,“宽松的货币政策”还将持续。
这就带来一个难得的机会,看巨量货币注入实体经济和市场之后,究竟会有什么现象跟着发生、究竟会产生什么效果?说机会难得,因为经济研究的实验室就是经济本身,哪个题材的实验成本也不便宜。此次全球主要经济体一起大开货币龙头,是有史以来最慷慨的实验,从经验里找学问的经济研究断不可错失良机。
经验说,带一个问题进入状况,远胜于“纯粹客观的观察”。还不够,最好再为问题预想一个答案,然后拿观察到的结果来加以验证。这尚待检验的预想答案,就是“假说”了。好的假说,是我们观察复杂现象的向导,也是探查现象背后规律的关键环节。那么,在“大量货币投入经济与市场会有什么后果”这个问题上,什么假说值得带向未来的观察与检验?
我感兴趣的有两说。一说“货币似水”。大意是,货币别无他用,无非是给商品的交易充当媒介。因此,过量货币投入经济与市场,不会增加商品,却一定会提升物价的总水平。打个比方,直升飞机在一个封闭的迷你国上空大手抛撒现金,使该“幸运国”每个人的手持现金都增加了一倍。接着会发生什么?是那里的每个人都多得到一倍的商品,还是该国的物价总水平上涨一倍?如果你选后一个答案,那么恭喜你,货币主义大师弗里德曼应该判你对。可是,为什么直升机抛下的钱能让人人手持现金的数目都翻了一倍?答曰:货币似水,流到人间就迅速、均匀地流淌开来,对所有人的机会均等。
另一说,“货币似蜜”:新增的货币投放到经济与市场后,像具有黏度的液体如蜂蜜一般,在流淌的过程中可能在某一位置鼓起一个包来,然后再慢慢变平。这意味着,过量的货币以不同的速度在不同种类的资产或商品之间“漫游”,结果就在一定时间内,改变了不同种类的资产或商品之间的相对价格。所以,最早发明此说的哈耶克,更强调通货膨胀具有“流体均衡”(a fluid equilibrium)的性质。[注1]相对价格的改变,对一些人来说就是新投资机会的出现。不过,即使出现市场跟风行为与投机狂热,“热点”也难以持久。这是因为,“蜂蜜流淌”还将继续,鼓起来的“包”过一阵子终究是要变平的。
两说都有趣。重要的是,这两说都可以得出毫不含糊的推断性命题,以便接受可观察结果的检验。其中,“货币似水说”定断,超过经济需要的货币进入经济与市场,将无可避免地推高物价总水平。“货币似蜜说”则推断,过量货币在经济体内游走,所到之处摩擦力不同,因此能够暂时改变资产与商品的相对价格,并刺激投资、消费行为的改变。无论我们同意其中哪一说,或者对两者都怀疑,这样清晰的推断总是容易接受检验。比较起来,那些把什么可能性都含糊说到一点的“预测”,除了将来可以自诩“早就料事如神”,对认识现象背后的规律,帮助就不大。
两说也有重要区别。“货币似水说”的重心在总量,在价格总水平;“货币似蜜说”更关注过程中相对价格改变的影响。不过,也不宜把两说的分歧看得太大。毕竟,弗老领军的货币主义与哈耶克坚守的奥地利学派,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那就是对“法定不可兑现货币”制度,抱有一种理性的怀疑。结合中国经济2004年以来惊心动魄的起伏,先是“结构性过热”从钢铁、水泥、电解铝漫游到众多投资部门,然后是房地产、股市的历史性的上冲与下跌,再到物价总水平的陡起陡落,我们或许可以把把两说合并:货币进入市场,受黏性支配改变相对价格,然后推高物价总水平。是的,货币似蜜,最后还是带黏性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