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努斯创办的银行,解决了很多人的困难,而且,他能够把他的经验传播到全世界。我们的政府值得好好想一想,为什么人家能做成,我们中国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农民需要金融服务,还是做不成呢?问题在哪儿?
尤努斯拿奖,我们该反思
南都周刊:尤努斯日前在中国访问。你做的工作跟他类似。他今年拿到了诺贝尔和平奖,你对他拿奖有何看法?
茅于轼:这是一个很大的比较。中国不太适合于发挥个人的作用,政府强势,设置的监管、禁区也比较多。孟加拉虽然很穷,但能让个人作用得到发挥,所以有这么一个杰出的人出现。要是尤努斯跑到中国来,照样干不成。其实,不光是小额贷款,我讲的是个人作用的发挥。各个领域都需要的,都要有杰出的人士创新,靠自己能力为社会作贡献。
南都周刊:能从你个人角度评价一下尤努斯和他所做的工作吗?
茅于轼:我觉得这个人很了不起,因为我有自己的经验,知道这里头的问题。他的银行也有很多不好解决的问题,主要是还款问题。他的银行持久发展,还是要靠外头的钱,因为他的名气很大,各方给他的钱很多,他能够越做越大。
南都周刊:无偿援助的?
茅于轼:对,国际组织给他很多钱,也有很多私人给他钱,他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很不容易。孟加拉国非常穷,比我们穷多了。他创办的银行,解决了很多人的困难。而且,他能够把他的经验传播到全世界,有了他的经验,大家再创造,整个的就带动了一大片,成了扶贫的一个好模式。像印度尼西亚,拉丁美洲的玻利维亚,印度现在也搞得很成功。但中国有点例外,你看,没有一个提得起的小额贷款组织。也不能说没一个吧,有这么几个,但是远远不成规模。这个我们的政府值得好好想一想,为什么人家能做成,我们中国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农民需要金融服务,还是做不成呢?问题在哪儿?尤努斯来了,我们要好好想想这个事。
南都周刊:像尤努斯这种乡村银行扶贫的模式,它成功的关键在哪个地方?能给我们提供哪些借鉴?
茅于轼:在尤努斯创办乡村银行之前,小额贷款单纯从理论上讲,是应该能做成的,但事实上里头问题非常多。它不是个理论问题,是个实践问题。我觉得他成功的经验主要是务实,在实际操作里解决了好多困难,有很多启发性经验。我们不一定按照他的模式照搬,他现在要求集体担保,一个组5-8户,谁到期不还,其他人要帮他还。而且他每个礼拜开会,督促大家还钱。本来一年还一次,现在一个礼拜,增加了52倍,记账的人一笔账变成52笔账了,多复杂啊。但是他为了提高还款率,成本就特别高。国内现在有的就照搬他的模式,像我的就是另外一个模式,不开会,也不用每个礼拜还,一次借了一次还,也没有出太大的问题。成本也降低了。其实呢,这个不一定是经验,每个国家的文化、背景都不同。中国人要面子,公布谁不还钱,就会给他造成很大压力,一样也管用。
南都周刊:有没有考虑和尤努斯,或者其他一些国际扶贫基金做一些合作?
茅于轼:外国人跟我谈过好多次,很多也表示要跟我们合作投资。他们也看到现在中国农村金融是一块大肥肉,可以赚钱的。但目前这个状况,我们没法接受投资,因为连个公司名称都没有,你怎么接受投资?外国人都愿意干了,中国人更愿意干,很多人想做。
南都周刊:最近在网络上,一些人发帖子称呼你是“中国的尤努斯”,你对此怎么看?
茅于轼:他成就很大,有国际影响,我只是个村庄的影响。还是刚才我讲的,政府要反思,为什么只是一个村庄的影响?以人为本是什么?
“非法集资”的窘境
南都周刊:你在山西省龙水头村从事小额贷款扶贫,据说这种模式在当地受到一些非难?
茅于轼:不是当地,当地没啥非难,当地非常赞成。主要是政策性的约束。
南都周刊:为什么?
茅于轼:因为我这个不合法。
南都周刊:不是列为扶贫基金了吗?
茅于轼:不在乎什么名字,这首先是金融,借钱还钱叫金融啊。中国老百姓是不可以办金融的。外国的金融是老百姓办的,中国的金融只有政府能办,老百姓不允许。
南都周刊:政府指责这个基金为非法集资?
茅于轼:对,非法集资,老百姓自己办金融就是非法的。孙大午案子就是这样。政府能办,银行能集资,老百姓不能集资。老百姓集资出了问题你找老百姓可以,不让办这个,说不过去。
所以,我现在赞成私人资本进农村。政府目前的政策也是这样,叫各种所有制的金融服务要进入农村,当然包括个人资本。话是这么讲,到现在路没有开啊。我说我现在要在农村办个信用社行不行?不行啊。我要是去登记,政府又不让,根据哪条登记啊?你算个什么机构啊?算工商行登记还是金融登记,还是社会社团组织登记?搞不清。
南都周刊:除了这个问题,还碰过其他困难吗?
茅于轼:别的倒没有。还有个困难就是管理,管理中的问题非常多。
南都周刊:存在哪些问题呢?
茅于轼:违规操作。
南都周刊:指的是哪些?
茅于轼:就是基金的经办人员,他们也有种种的问题。
南都周刊:不按章程行事?
茅于轼:对。比如规定不许受礼,他们偷偷摸摸受礼。人家送礼,要借钱。按理说是不许受礼的,更不能受了礼而借钱;再比如说,我们借款有一些限度,最多不超过4000元,他们就1万、2万往外借。为什么?肯定得到好处了。这种事是有的。人都是有坏心的,我在北京怎么监督他?开始的时候我很信任他们,后来慢慢发现里头有问题,然后就去查,查也查不出来。后来我们几次三番地去查,派专家去查,一笔笔账核对到当事人,现在把所有的问题都搞清楚了,就是违规操作。还好没有贪污,要是有贪污,问题就大了。比如说人家还了钱了,我不入账,入了我的口袋,账面上他还欠着呢,其实人家钱已经还了;或者说没人借钱,我假装说某某借了1万块,其实就是我本人,这就是贪污了。我们现在要加强管理,纠正违规操作,想办法弥补。
南都周刊:这种违规操作,在乡村社会里是不是不可避免?
茅于轼:几乎是不可避免,但是发生的多少是不一样的。如果你管理得好,有培训,这个就好得多。我们这两方面都有问题,经办人员不是招聘来的,参与工作前没有培训过。我们的监督,隔着这么老远,也是个问题。不过好在他们几个经办人起码的自律还有,不敢放胆做一些太过分的事。
南都周刊:你觉得龙水头村的这个扶贫模式算成功吗?
茅于轼:算成功。还款率95%左右。中国目前有三百多个小额信贷,能做好的很少,5%还不到。我算其中的一个。
南都周刊:如果“非法集资”这个问题解决了,您对进一步扩展基金有什么计划吗?
茅于轼:那时扩展面临一个主要问题——人才。要是做到几千万的话,那是个很大的钱。
小额贷款必须是高利率
南都周刊:你的扶贫基金的主要来源是?
茅于轼:有几个来源。基金总额现在是130万元,其中有30多万是捐款;另外有近40万,是我的亲戚朋友借给我的,我还得还他们的;其它的部分60多万,是当地老百姓存的钱。这个基金要运行下去,吸收农民的钱是必不可少的。
开始农民把钱存到基金,利率是很高的,达6%。后来降到3%,我想一定有很多人不存了,其实不然,照样存。存钱有几个原因,首先他们信任我们,不怕我们卷了钱跑了,我们干了十几年了,借钱还钱很正常,他们放心;第二个是方便,借款还款写个条子就可以了;还有安全,他们家里头存了好几千块钱,在农村不安全,被小偷偷什么的,存到我们这里比较安全,万一偷了我们要赔。
我们现在不希望扩大当地的存款,当地很多人要求存款,我们不让存了。当然,这是暂时的,将来我们还要扩大,因为我相信这个趋势。你想什么叫改革?原来不合理不合法的现在我干了,而且是好事,将来变得合理合法了,这叫作改革,都合法都合理还改什么啊?照老规矩办就完了嘛。
我这个是个很大的突破,它的意义就在这儿。全国就一家,又存又贷,而且到现在没人找我的麻烦,只是从口头上说是非法的,但没采取行动。从人民银行行长到省长,都说好,那行了,就让我办下去吧。虽然非法,按理说我可以坐牢的,但是谁也不来说这个事,改革就是这么改成功的。
南都周刊:如果不是您这样有声望的经济学家去办这个,换其他人,您觉得会成功吗?
茅于轼:也不一定。为什么呢?我现在声望挺大,但是13年前我也没什么声望,就这么干起来了。事实上,现在也有一些地方在偷偷摸摸做,像我这样。
南都周刊:他们和你的模式一样吗,会不会是高利贷性质的?
茅于轼:这个分不清的,高利贷没啥坏处。
南都周刊:也是一种市场行为?
茅于轼:对,市场行为。有供应有需求,正因为不允许高利贷,所以只能在地下,偷偷摸摸地进行。这导致成本高,成本高了,利率就高上去了。你把它公开化,利率就降下来了。高利贷中外古今几千年从来就没有消灭过,为什么?莎士比亚写的犹太人高利贷的那个剧,还不起的要被割肉,知道他这个故事吧。他是在丑化高利贷,不管怎么丑化它存在,有人借就有人贷。现在全世界做成功小额贷款的,就是高利贷。小额贷款实质就是高利贷的合法化。现在世界银行统计小额贷款的成本是15%到20%,就是你要收15%到20%的利息你才能够本。现在尤努斯在孟加拉搞的乡村银行,它也是高利贷。
南都周刊:截至目前,投资基金盈利的数额是多少?
茅于轼:我们虽有个很详细的账,但盈利不能算准确,什么道理?因为首先筹款需要成本,基本上是我在做,而我本人的时间是值钱的,这个成本完全没有打进去。第二,经办人员的培训费用完全是从外头来的,这9个人到北京来了3次了,1次好几万块钱。整个基金一年的利润也就是几万块钱。这些成本要是都打进去的话,我们基本上也就是持平。
南都周刊:很少有盈余?
茅于轼:现在的情况是我们不断地投钱进去,但我们将来是要做到有盈利的。如果不盈利,这种性质的工作做不长久的,不能持续。这属于社会责任投资,它要盈利,但是它做的事对穷人有好处,对社会有好处的,但它又能持续运转,不断地赚钱,不断地扩大做好事。这是现在一种新的投资方式,很多人很踊跃的。它的特点是要求的回报低,与什么炒股票啊一类的不能比。干这个事,投资者只要2%到3%的利息,能赶上通货膨胀,不赔钱他就满意了。它的目的不是赚钱而是社会责任,我们就是要做成这种方式。将来要做成一个商业性的话,我还要吸收外头的资本,那我就给他分红了,哪怕3%,你也得给他分红啊,这样就变成一个小的贷款公司。我们打算要做成公司,但具体办法国家还没出台,据说要出台。
南都周刊:你创立的扶贫基金已经运作了13年了,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茅于轼:做好事不容易!
到现在没人找我的麻烦,只是从口头上说是非法的,但没采取行动。从人民银行行长到省长,都说好,那行了,就让我办下去吧。虽然非法,按理说我可以坐牢的,但是谁也不来说这个事,改革就是这么改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