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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敬琏:市场如战场
作者:陈伟    发布:2019-10-15    来源:中国经营报    阅读:3670次   

吴敬琏第一次听到别人称呼他为“吴市场”是来自老友乌家培,1990年底的一次聊天中,乌家培告诉他现在都把他称为“吴市场”,实际上这是当时的计划派官员强加给吴敬琏的贬义词,而在支持市场经济的人看来,“吴市场”的称谓却有着特殊的符号意义——改革开放以来,持续十数年的计划和市场之争在中国从未停息,一度吸引了各方力量的参与,但都未取得压倒性的优势,相对而言,以吴敬琏为代表的市场派略显势单力孤。

博弈的转机来自于1992年,87岁高龄的邓小平年初南下视察,其间发表了中国改革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南方讲话”,市场和计划之争至此尘埃落定。此前吴敬琏发表的论《论作为资源配置方式的计划与市场》等论文被视为这场解放思想的运动经济理论上的依据,他随之声名鹊起,成了全国知名度最高的经济学家,无人能出其右。2018年,吴敬琏已经88岁,中国的改革也进入了第四十个年头,回望来路,历次的改革节点中都能看到的身影,尽管似乎总是少数派,但历史正在证明他的判断,在他身上,人们看到了一个探索者的敏锐,非凡的勇气,以及已经逝去却从未磨灭过的他的老师顾准的背影。

师承

《华尔街日报》曾声言,“如果说中国有一位经济学家的意见永远值得听取的话,那就是吴敬琏”。

事实上,学经济并不是吴敬琏最初的选择,深受痴迷于科学的舅舅的影响,吴敬琏青年时就立志于做一名工程师,兵荒马乱之际,也颇有实业救国的雄心。但命运阴差阳错,最终吴敬琏成为了一名经济学的学生。1954年,他从复旦大学经济系毕业,分配到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邂逅了杰出的思想家顾准,但彼时未有太多交集。此后吴敬琏经历了那个时代多次的政治斗争洗礼,直至在“五七干校”的劳改队,他和顾准再次重逢,并结下了数年的渊源,也奠定了他此后学术研究的底色。

“五四运动”前后,胡适提出“易卜生主义”,乌托邦式的伦理道德、出走的娜拉成为中国青年自我觉醒的种子。但清醒的鲁迅却提出了让人惊醒的疑惑——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在河南息县的五七干校,顾准重拾这世纪之问,在吴敬琏心中震荡出巨大的涟漪——新中国建立即“娜拉出走之后”,计划经济为什么没能让中国人富起来?中国要建立怎样的经济和政治体制,才能真正实现现代化?

一代人的青春在政治的寒冬中沉沦,直到遇到顾准,吴敬琏才打开了学术的天窗,也领悟到真理的探索没有禁区。从研究希腊城邦制度伊始,在历史的沉浮中汲取理性的力量,顾准和吴敬琏超越了同时代的经济学者,找到了追溯和理解当代中国命运的钥匙。顾准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吴敬琏,这已经难以深究。但和顾准朝夕相处的时光无疑在吴敬琏的生命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让他有机会看透时代的表象,获得一种内心视力。他在后来回忆,“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参与这种能够启发人思想的自由讨论了,这种机会居然在被打成‘反革命’的情况下得到,真是一种奇缘”。

多年之后,因为对自由经济的坚守,对法治市场体系的捍卫,吴敬琏赢得了声名最响的两个称呼“吴市场”和“吴法治”,这既得自于顾准的传承,也可看作对顾准的致敬。

纷争

2001年元旦,中央电视台首次公布了年度经济人物的评选,在获奖的十人中,吴敬琏是唯一一位经济学者,他的声望一时达到了巅峰,这也让他在随后而来的几场论战中难以沉默。

2001年1月,吴敬琏就当时证监会处罚庄家操纵股价的问题接受采访,直接将股市比喻成了“没有规矩的赌场”,并批评了中国资本市场定位扭曲,成为了国有企业圈钱的工具。此言论一出,就在市场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各种证券类媒体相继开始对他的讨伐,董辅礽、萧灼基、吴晓求、韩志国等经济学家甚至召开了记者恳谈会要与他一辩高下,而股市也闻风而动,终止了持续上涨的行情,一时间,吴敬琏陷入了巨大的舆论漩涡中。此番论战以吴敬琏的《十年纷纭话股市》一书的出版而告终,他专门为此书写了长达2万字的前言《股市七题》,对质疑进行了逐一的反驳。

值得玩味的是,吴敬琏在《前言》的结尾部分写道:“诘难有些来自我的老同事和老朋友,他们在过去为实现市场经济改革的共同目标对我提供的帮助和支持至今记忆犹新,回想起来仍然令人感动。不过我总是觉得,争取建立市场经济,并不只是为了我们自己,甚至不只是为了我们这一代人。当我们作为时代的幸运儿得以享受改革的第一批成果的时候,不应忘了还有许多平民群众,他们甚至没有得到应有的平等机会去谋求体面的生活。当看到一些生活无着的下岗职工拿着自己的微薄积蓄无奈地投身于极不规范的股市而没有别的出路的时候,我们不觉得自己有责任为他们做些什么吗?”

此时,吴敬琏已经在试图穿透民生和庙堂之间巨大的鸿沟。

由于股价操纵行为泛滥,内幕交易层出不穷,严重打击了投资者信心,加上当时时任中金公司的首席经济学家许小年的“千点论”抛出,股价由此一路走低。在投机者眼中,吴敬琏成为了“罪人”,怪责之声四起,而在投资者眼中, 吴敬琏罗列的股市弊端可谓切中要害,时至今日,中国股市依旧可以从他的谏言中汲取营养。

股市的辩论余波未平,另一场事关中国经济发展道路的争论却已悄悄酝酿。

2003年,亚洲金融危机后宽松的经济政策带来的经济过热正在中国各地蔓延,各省市不约而同把汽车钢铁能源能重工业当成提升GDP、增加税收的突破口,大干快上风起云涌,在一些研究人员和媒体的加持下,“重化工业”俨然成为中国新型工业化道路的不二之选,但各界的狂热反而让吴敬琏冷静下来,他认识到这是一场利益攸关的中国发展道路之争。

2004年7月的全国政协常委会的专题讨论会上,吴敬琏第一次公开发表自己的观点,他在题为《注重经济增长方式转变,谨防结构调整中片面追求重型化的倾向》的重点发言中论证了中国走重型化道路不可行,并提出警告说,“重型化”快跑将使中国遭遇能源危机。此番观点尽管在经济界赢得认可,但是却遭到了经济学界的猛烈抨击。其中包括厉以宁,以及樊纲和林毅夫等一些重量级的经济学家,此外还有众多的地方官员。重型化是不是中国经济发展的必经阶段,中国经济增长的路径选择、出口导向的发展战略是否应该调整等中国经济的核心问题都在这次论战中一一涉及。

如果不厘清这些问题,中国就会跟重大的发展机遇失之交臂。认识到这点,在此后的一年多的时间内,吴敬琏不遗余力地想向各界阐述他的观点,这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孤独的斗士,也像一个布道者。据一位媒体记者的回忆,在一次小型的研讨会上,吴敬琏提前十五分钟就开始不停地纠正投影仪,希望能给不多的听众以更好的演示效果,这在往常他的演讲中并不多见。

2006年,吴敬琏提倡的“转变经济增长方式”“优化产业结构”“走新型工业化道路”等口号都写入了国家“十一五”的规划,这场发展道路之争也暂时偃旗息鼓。而在他的眼里,解决这些问题的唯一途径就是不断深化的改革。

家国

吴敬琏被誉为经济学家的良心,这是公众和媒体对他关注民生的褒奖,他一直努力保持思想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这来自于他的本真,而在遇到顾准后成为他终身的坚持。

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记者问:“你对自己成为决策层智囊是否感到骄傲?”他当即回答说:“智囊不智囊的,一点不重要,作为经济学家首要的职责是研究科学,发现真理,做一个有独立立场的观察者。”

吴敬琏外表儒雅温和,但骨子里的倔强,使他不可避免地卷入了一些争论,有些例如“春运火车票该不该涨价”争论看起来都是一些琐屑小事,吴敬琏完全可以避而远之,然而,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必需的。事实上,这种情愫多年前已有发端,在当年股市争端白热之际,针对一些经济学家对他的动机和专业能力的批判,吴敬琏专门就“专业精神”与“平民意识”发表了一番评论:“经济学是一门实证科学,经济学家首先要弄清楚的是‘是什么’的问题。然而,经济学涉及人们的物质利益,因而往往是现实性很强的一门学问,除了揭示事情的真相,在大多数场合还要进一步作应用性的研究,提出规范性的意见。依我看,这便是最起码的专业精神,而关注社会公正和社会中人的命运也是经济学家的本分。”

在公众眼中,吴敬琏有着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的特质,以天下为己任,对未来充满期望,理想主义和爱国主义表里交织,晚年他的焦虑和不安来常常自对国家命运的牵挂,而这些特质也从来没从他的生命中消弭。

“待机守时”,这是顾准在弥留之际送给吴敬琏的四个字,在他眼里,“时和机”就是民族和国家的命运,而历史恐怕确实并不像理性主义讲的那样富有规则、有规律可循,相反,种种的偶然、难以捉摸的情形屡见不鲜。正因要竭力避免这种偶然,他从来不会涉足于左和右的极端,而总是希望能找到调和的道路,在他的眼中,中国的改革应该是渐进的,改良的,他认为,“在重大的社会变革中,理想的模式是政治观点分歧双方温和派的结合”。

吴敬琏八十岁之前常年在中欧商学院授课,教材只有一本他的专著《当代中国经济改革》,他以此冀望让座下的企业家们辨识中国的走向,掌握企业的命运,甚至,在一次授课中,他对300多位听课的学员说:“我希望,我的生命终结在讲台上。”

而在《中国改革三部曲》再版之际,他在后记中说,“就是想尽自己的一份力,并希望它能有助于全社会凝聚共识,坚定地走市场化、法治化改革道路,为中华民族争取更加美好的未来”。

这可以看做是一个理想家和爱国者的宣言。

时间回到顾准重病那个秋天,当时,“文革”似乎还没有任何终结的迹象。顾准自知时日无多,与44岁的吴敬琏在病榻前进行了最后一次长谈,身处暗夜,他却认为中国的“神武景气”一定会到来,只是不知道何时会来,“时机不到,你想报国也没有用,没有这种可能性。还是要继续我们的研究,把中国的问题研究清楚,那样才能对国家提出有用的意见”。这是顾准对吴敬琏最后的叮咛,1974年12月2日,吴敬琏陪着顾准走完了生命的末章,据夫人周南回忆,回到家后他脸色苍白,不发一言,继而痛哭失声,流下了人生少有的泪水。

历史会定格,时间却在幽暗中寻找光明,两年之后,肆虐十年的文革浩劫戛然而止,四年之后,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自此,中国拉开了波澜壮阔的改革巨幕,四十年过去,吴敬琏变成了顾准想要他成为的样子,这一点,他从来没有辜负过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