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且前承改革开放40周年、新中国成立70周年,眺望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辛亥革命发生110周年——诸多重大历史节点由近及远,一波接着一波,画就百年中国史远山近岑最壮阔的那几笔。上海,更有浦东开发开放30年奇迹的回眸。
周年纪念,常常是一种提醒,适时回看来时的路,记住那些披荆斩棘的开路人、那些燃灯者,凝视那些思想的火烛,星星点点,终成汪洋。
和90岁的吴敬琏,聊“90后”的浦东,很过瘾。
1、复旦学长有硬骨
吴老是1954级的复旦学长。对他的最初印象,来自于一本书——《拆下肋骨当火把——顾准全传》——一位颇有风骨的顾准弟子。若干年后,这位“吴市场”,也以一种“拆骨燃灯”的形象,锲入中国改革史册。
浦东开发开放元年——1990年的中国,很不宁静。报刊上不乏反对市场化改革的声音,而这位年届花甲的经济学家,很有些“杜鹃声声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的气概,呼唤“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他曾和同道一起,舌战群儒——通货膨胀、分配不公、腐败横行,这类百姓深恶痛绝的积弊,病根何在?有人剑指“市场经济”,而吴敬琏坚称,“原因不是改革的市场取向不对和改革‘急于求成’,而是市场取向的改革不够坚决,不够彻底”“出路在于推进经济体制的根本改革,较快建立有宏观调节的市场经济体制。”
这一年,浦东横空出现在中国改革开放版图。
两年后的1992年初春,邓小平南巡谈话再定改革乾坤;那年深秋,党的十四大从根本上解除把市场经济等同于资本主义的思想束缚,明确提出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是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市场经济”不再是洪水猛兽。
重提旧事,吴敬琏笑了,“吴市场”的绰号曾是贬义,直到1992年……
2、我是半个上海人”
约访这位宗师级的经济学家,是在8月底,恰逢北京新发疫情,只能约着老人“网聊”。
工作人员帮吴老安排了手机支架,吴老很灵活地调整着镜头角度,“咱们得彼此看得见,才不别扭”。
之前,给了吴老一份采访提纲,他表示“提问专业、细致”,还希望我把相关资料给他的学生。其实功课差远了,听他聊往事,不少信息,于我仍很“新鲜”。
吴敬琏曾获“浦东新区杰出贡献奖”,我好奇于他和浦东的缘起,他自况,“我是半个上海人呢!”
他与浦东结缘,始于1984年秋,“我参加了国务院的改造振兴上海调研组”。离京之前,他听说有位曾在上海工作的领导说过一句话:很对不起上海人啊,这么多年了,拍部三十年代的电影,都不用搭布景……“到了上海发现,这么多粤语培训班,一直很骄傲的上海人,觉得自己不如广东了!”这让他触动很深,在上海工作了40多天,他们形成一份《关于上海经济发展战略的汇报提纲》。1985年初,国务院批转了这份提纲:“同意,要求遵照执行,要在1990年以前尽快转上良性循环,力争到20世纪末把上海建设成为开放型、多功能、产业结构合理的、科学技术先进、具有高度文明的社会主义现代化的中心城市。”
“提纲”首次这样定位上海,“是我国最重要的工业基地之一,也是全国最大的港口贸易中心、科技中心和重要的金融中心、信息中心”——“四个中心”的提法,也首次出现。吴敬琏还记得当时的表述,“不改革旧的经济体制的模式,上海就没有‘长袖善舞’的活动舞台”;“对外开放、对内联合,犹如两个扇形的辐射,一个扇形向内地辐射,一个扇形向国外辐射,上海就是这两个扇面的结合部和枢纽。”“提纲”也提及上海的发展空间要向东、东南……
这份“提纲”,出现在黄浦江硬生生隔开现代工业和原始农业、上海有如“泥足巨人”步履蹒跚的80年代中期,不能不佩服其远见卓识。
过了5年,邓小平从浦西看向浦东,“抓紧浦东开放,不要动摇,一直到建成”。浦东,这片曾经冷寂的土地脱胎换骨,成了世界上“长”得最快、最高的“90后”。吴老至今背得出小平当年关于浦东、关于上海的论述,“就几句话,可每一句都石破天惊!”
吴敬琏再次结缘浦东,是1993年。
原设在北京的中欧管理中心即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的前身,要搬往上海,放在哪里呢?作为其学术委员会唯一的中方成员,吴敬琏去了热气腾腾的浦东选址,见了浦东新区管委会副主任、金桥出口加工区开发公司总经理朱晓明,两人一拍即合——中欧国际工商学院就此落户金桥。他开了一门“中国经济”课,一直教到2017年,他87岁。
“我现在还是中欧的终身教授呢!”吴老很自豪。“‘中欧’今如今也算是浦东吸引中外企业的一片吸铁石吧!”
吴老与浦东的第三段缘份,始于2010年,他持续参加了关于浦东产业发展的研究。浦东和上海要“升级”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科学技术中心。他时任国家信息化专家咨询委员会副主任,对信息技术兴趣浓厚,着重调研集成电路——当时叫半导体芯片,他在浦东跑了很多企业,交了很多朋友。“好多企业家提出,这个产业太复杂,是全世界高新技术集成的成果。我们国家应当有一个整体规划。” 2013年,他就《关于推进我国半导体芯片产业跨越式发展的措施意见的征求意见稿》给当时的工业和信息化部部长苗圩写了一封建议信。信中提出,在解决芯片产业发展所需巨额投资的问题时,应以市场化、商业化的手段为主。这一建议在次年发布的《国家集成电路产业发展推进纲要》被吸纳。而今,集成电路已昂然进入上海三大战略性新兴产业。
因他目睹和助力了浦东奇迹的发生,2017年,浦东新区给吴老颁发了“浦东新区杰出贡献奖”,可谓实至名归。
3、九旬学者的深情厚望
吴敬琏始终关注“寻找中国改革突破口”,关注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那么,三度结缘浦东,持续深度观察,他认为浦东开发开放找对“中国改革突破口”吗?
他沉思着回答道:这个突破口,涉及到建立市场体系的方方面面,很难靠一个措施就能带动。比如关于“四个中心”建设,有的走得快些,有的慢些。说到底是两件事,一是改革,一是开放。我们和国际体制怎么对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我们完全做到了吗?对照中央全面深化改革扩大开放的精神,中央正确决策能否完全落到实处?世界范围逆全球化浪潮还很猖獗,怎么对待?
“我想,最重要的就是高举一个旗帜——习近平总书记在联合国大会上提出的,秉承全人类的共同价值,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
他对浦东代表中国走向高水平开放的巨大潜能,寄予厚望。
我们聊起搭在浦东30年的一头一尾,历史颇有相似之处。
1990年和现在,中国同样面临一些国家的封堵。小平同志当时认为,“上海是我们的王牌,把上海搞起来是一条捷径”。浦东这条“捷径”,对中国改革全局最突出的贡献是什么?
吴敬琏认为,是激活了中心城市的辐射带动作用。
他回忆,1985年,国务院批复他们的调研提纲时提及,不要再去考核上海的工农业总产值,而要讲国民生产总值,区别何在?“工农业生产总值是按照苏联经济学,不把第三产业算作财富。而上海要成为中心城市,就要靠你的金融、商贸,靠服务业来辐射全国——你看,这样的细节很有意思!”
条块分割严苛,中心城市作用就很难发挥。
吴敬琏当年访问过华东协作区办公室,听到很多棘手的例子:上海的品牌服装,国际市场卖价较高,但原产地主要在苏浙,那出口量算谁的呢?再如茶叶出口,之前是拼配的,西湖龙井、祁门红茶等,都是小包装,一大箱茶叶里面各个品种都有。在计划经济行政主导、条块分割的体制下,各省只愿用自己的出口公司,于是整箱都只有一个品种,零售店就没法卖了。
“当年,如果中央不下决心改革旧的体制,上海要辐射带动长三角,甚至全国,没法办啊!只能做上海滩的中心而已。”
浦东这着先手棋,在中央的及时决策下,在全国改革不断破冰的背景中,终于盘活了一条“大龙”。
30年过去,“浦东也好,上海也好,真是天壤之别啊!靠上海人努力、精明、勤奋,更靠中央的大局观。”
浦东开发开放之初,站在地球仪边谋划改革,搭上了全球化浪潮的快车。而今,逆全球化浪潮汹涌,浦东这枚开放“棋子”怎样发挥新的作用?中央为什么如此看重长三角一体化,把浦东高水平的开发开放,列为长三角紧扣“一体化”和“高质量”的七项重要工作之一,有怎样的深意存焉?
吴老说,全国的改革开放都在深化,“长三角地区带头突破条条框框,上海中心城市的作用得以发挥。然而,国家对上海的要求越来越高。浦东开发开放30年,成就很大,今后面临的困难也不少,比如国际大环境和国内经济下行的双重压力——再上一层楼,并非轻而易举。”
只有靠进一步开放,突破来自国内和国外的诸多障碍。“破除障碍,上海的条件最好,不单是本身素质高,更重要的是有很大的腹地,这个别处比不了,经济发展水平又在全国前列。要起中心城市的作用,非常重要的是靠金融,这个重担需要上海担起来、浦东担起来。推进长三角一体化,发挥浦东的作用非常重要,浦东的高水平开放,牵一发动全身啊!”
吴老很有信心,“上海人民和全国人民一起克服困难,一定会实现中央提出的要求。借改革开放的东风,上海已经起飞,祝愿它鹏程万里,一往无前。”
听吴老娓娓道来,中国改革的路线波澜壮阔,渐次恢宏。棋局一眼一眼逐步做“活”,撬动一个浦东,“活”了长三角,“活”了长江,“活”了中国腹地。
挥别吴老,心中忽有一个念头:当浦东开发40周年之际,希望能和百岁吴敬琏再聊一回……